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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晚上好!

完全没有想到,今天晚上居然会面对一个这么盛大、又这么拥挤的场面。我感谢诸位的一片好意,但又清楚地知道,大家来主要是出于一种疑问:那个占取了我们那么多阅读时间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这种疑问变成当面直观之后,对任何作者都是一种巨大的威胁。为此,机智的钱钟书先生干脆就抵拒掉了:“你们吃了鸡蛋觉得不错就行了,为什么非要看看生这个蛋的鸡不可呢?”我这次显然是躲不掉的了,心中难免产生一种害怕,害怕大家在阅读中积累的印象毁于一旦,就像我的一个学生给我讲过的一种情感经历:未见面时一年的通信如火如荼,一见面后一小时内烟消云散。

我们头顶的横隔已经写明了今晚演讲的题目――旅行和文学。这个题目是宽厚的主办者给我划定的一个宽泛的范围,如果真的当作实际的演讲题,就显得大了一些。我在这个范围之内揣摩着大家内心可能会对我提出的具体问题,例如:“作为一个学者,是什么动因使你成了一个永远的旅行者?”

我的回答是:寻找文化现场。

好,那就把这个回答当作今天演讲的具体题目吧。

什么是文化现场

任何值得我们注意的文化现象总会有一个传播的幅度。初一看,传播总是好事,传播得广一点,久一点,就能提升一种文化的价值,使它在更大的时空范围内接受考验,不断自我调整、自我完善,这有什么不好呢?

有不好的一面。经过长距离、长时间的传播,一种文化常常会变形、扭曲,由具体变为抽象,由活体变为标本,由多面体变为单面体,有时甚至变得面目全非,让人无法想像它的本来模样。到了这个地步,它可能仍然顶着原先的名称,这就造成了文化概念的混乱。诚然,一切文化现象都会变化,但任何一种自觉的文化现象不管怎么变化都不会完全失落它对自身初始状态的记忆,因为初始状态是这种文化产生于世的基本理由所在,失落了,也就失落了它的生命基因。除了初始状态,任何一种文化也都会有它发展得最成熟、发挥得最透彻的一些中心地点和中心时段,在那里,这种文化的本质被展现得淋漓尽致。但是,广泛的传播,使很多文化现象的初始状态、中心地点和中心时段都渺不可寻,人们似乎在享用着各种文化,又不知它们的本味,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悲剧。

在生活中我们一定会有这样的体会:有许多我们身临其境的事情,听别人几度转述就觉得变了味,变味的地方有些可以指出来加以纠正,有些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要明白地指出来都很困难。这就是传播文本和实际体验之间的严重差距。

可惜,我们的文化思考大多是在传播文本中进行,在那里汲取资讯,在那里判别比较,最后如果有像样的成果,又把这个成果投入传播系统。这里夹杂着多少差错,多少谬误,多少臆测,多少自以为是,多少以讹传讹,只有天知道了。这种毛病又以中国文化为甚。千余年的科举制度使中国文化人的队伍大幅度增长,又使这支队伍永远走着一条以背诵古籍来谋求官职的漫漫长途,这也就变成了中国文化最普遍的运作方式和消耗方式。小部分文化人从这条长途有幸登上官位,以后也就跌宕于宦海沉浮,虽然也有可能因政治上的身遭贬谪而远行千里,却与文化考察基本无关。只有极少数的学人在经历了这一切,或看破了这一切之后潜心学术,但大多也只能从古籍到古籍,从文本到文本,即只是做“半路接力”的工作,难于追根刨底、正本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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